“三一八”南通惨案已经过去近半个世纪了,当年那番苦雨凄风、阴霾迷雾,却一直在我心头悬垂、沉凝,成了一生也吐不尽的哽咽。
说往事如烟如梦,那只是怯于揭开记忆之窗的遁词。像和我同年来到人间、同步由小到大、同饮欢乐与痛苦达二十年之久的活生生、鲜亮亮的一个季天择,他的端正清秀的面容、热情沉稳的性格,乃至他的风度、他的歌声、他的谈吐、他的微笑,都是如雕如琢于我心扉;任凭半个世纪以来,我的生命遭受过电劈雷轰、涛摧浪打,到我头童齿豁、年届古稀,理智告诉我该忘却的都该忘去了的时候,他仍然活生生、鲜亮亮地在我眼前铮然发光!
我和天择从高小到高中毕业,一直是同班同学。我出身寒素,秉性柔懦,胆子很小,尤其深信“发根落下一世命苦”之说,从小心灵深处就布满悲哀的阴云,难免孤僻,不苟交往,因而对以平等与善意待我之人,更为倾心。天择就是我倾心相交的挚友。他的家庭境况,无论哪方面都比我高强几倍。他不但没有丝毫的纨绔习气,心中似乎连一点优越的意识也不存在。加之心性相投,自然来往就更为密切。中学时期我家迁居白蒲,我在学校寄宿,他住附近的西北城脚,课余我就常到他家去玩。后院临靠濠河,半亩园林,一树棕榈,我俩常在绿荫丛中徜徉竟日,远眺波光,俯察游鱼,翻阅杂志,辩论学识。他父亲雅好文史、音乐,我俩常趁他外出之机,翻阅架上书籍和旧杂志,一边把他收藏的外国名曲在留声机上一一播放。这在我来说,无疑涉足到另一个世界,从《西风》、《人世间》这些杂志上我知道了林语堂,知道了何谓幽默。从许多名曲,我知道了贝多芬、施特劳斯,也因此加强了我一生对文学对音乐的向往。天择的爱好是多方面的,他游泳能横渡濠河,而我连水也不敢下;他骑车能“双放手”(撒把),而我只能在他家门口马路上歪歪斜斜地学骑,摔得骨软筋酥。我们有时还找来小木船到濠河里撑着玩。有一次我们同游长江边的任港,他骑慢车,我步行,一样玩得很痛快。
到读高中时,闷头苦读的我忽然从他那儿听到了一些新鲜词儿,像“革命”、“进步”这些似懂非懂的词语,他都能给予新的解释。后来,他又开始教我唱一些神秘的歌,例如新四军从江南北撤时的歌曲《我们要渡过长江》,就是从他那儿学来的。他把歌词写在纸上,大概乐理不精,只注上音阶,至何处顿住,何处抑扬,全凭口授。我从词意中想象着抗日军队夜渡长江的豪情壮志,也领悟到他这首歌的来龙去脉。从此以后,我们的友谊中又多了一层默契。
记得读高二时,有位同学考进上海的维新学院。几位同学凑钱在大华楼饯行。酒酣耳热之际,天择突然站起来说要赠他一支歌。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声调却是激昂慷慨,脸色庄重,一边唱一边挥拳击拍。当然,这是一首革命歌曲,我们心中都有数。维新学院是日伪办的,天择为了提醒和激励这位同学不要从此沉沦,在众目睽睽的酒楼上唱出了这支歌。这个叮咛,固然郑重而及时,而这种胆略也令人钦敬。因为当时日寇统治南通,宪兵四出,特务横行,同学陈锬就曾被捕受刑,天择此举,该冒多大危险!几年后我参加革命,在华中建设大学的一个集会上还曾唱过这首歌,但歌名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小宴豪歌,使我对天择的思想品格有了更多了解,增添了更多敬意。
日寇投降,国民党统治南通,素受共产党进步思想陶冶的南通青年,纷纷集合起来,成立了若干剧社,以文艺形式开展进步活动,其中尤以青年剧艺为著。天择正是该社骨干成员,我也恭陪末座,曾公演过《梁上君子》、《夜店》等名剧。那时我在《东南日报》做新闻记者,和孙平天一起,朝夕奔波于机关、团体、报馆、印刷厂之间,笔耕于稿纸阡陌之上,很少有时间与天择倾谈,然而两心萦系,始终未疏。第一次文艺晚会,我还曾与他相遇。会上,钱健吾朗诵了许幸之控诉国民党假民主腐败统治的代表诗作《卖血的人》,国民党特务环伺,而天择正襟危坐,义形于色。最后大家高唱昆明惨案纪念歌:“安息吧,死难的同学,别再为祖国担忧……”声震屋宇,大大振奋了斗志,当然也使国民党统治者大为光火,于是就在1946年3月18日,南通青年欢迎军事调停执行小组游行示威之后,从血淋淋的鞘中抽出了镇压的屠刀。八位烈士,就有五位是青年艺术剧社的成员。
我在3月7日就通过党组织安排,进入了解放区。知道南通发生惨案时,已经来到边区首府淮阴。先是听说孙平天、顾迅逸等四人牺牲,我写了文章在《新华日报》上悼念他们。不久又听说共牺牲了八位同志,其中竟有天择。一听到这一消息,我的神经如遭电击,愣了半天,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怎么也不能理解,音容笑貌、歌声语气已经如此深刻的沁入我的血脉、几乎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的挚友,怎么会一朝就在人间消失?沉静下来,我又含泪写了一篇悼念南通惨案烈士的文章,发表于边区的《生活》杂志,痛苦地宣泄了心中的悲愤。
如果说我二十岁以前的岁月,有相当部分是和天择共有的,那么,从此以后,我就孤独地跋涉了五十年。我的苦难与欢乐,我的惨败与成功,他是不会知道的了。想到他,我就感到分外孤独,更仇恨那些竟然斩断了这么一个有为青年生命之弦的刽子手。人生知己难求,因为已经交流了各自的生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怪建国后初次回乡,穆如姐一见我便失声而哭,她是从我身上见到了天择。
想不到竟是半个世纪以后。天择,我与你依然一存一亡。亡者已矣,生者何堪!你听到了我这超越半世纪的殷殷呼唤吗?
(1995年2月11日 《南通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