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崇川城区的坊巷内，有一座200余年历史的清代建筑，越过古风蕴藉的红薇词馆和青砖铺地的小天井，是该建筑的二进厅屋——我的伯父、通城画家卢菊庵的家。

20世纪三四十年代，幼小的我，一有空就 到伯父家玩耍，他喜欢我，经常会给我讲故事，尤其是鬼的故事，虽然害怕却最爱听。更多的 时候，他总是在潜心画画，画室内挂着名人字画。他画的是山水画，我看着他画，他也就和我谈谈如何画山水，从笔墨技巧到章法布局。那时候的我，就对勾勒皴擦、轻重疾徐、偏正曲直、中偏逆锋、雨点皴豆瓣皴等“五墨”“六彩”的下笔技巧，以及虚实、散点透视等置陈布势有了朦胧的认识，并跟着信笔涂鸦。他看我对画画感兴趣，就送我一套《芥子园画谱》，叫我照着画谱描，他说这是世人学画必修之书，一些名家，如齐白石、潘天寿等都是从临摹《芥子园画谱》开始的。这些话我记忆犹新，该画谱我至今还珍藏着。

在南通文艺界，伯父成名比家父早。因他精晓画艺和文史，受张謇赏识和器重，聘他为南通民众教育馆主任，南通美术研究班导师并兼南 通中学美术文史教师。

已逝的田园画家耿颂九曾著文回忆，说他20余岁时在南通结识了画友卢菊庵等，交往甚密，使他终身受益。

1933年，卢菊庵母猝。应伯父请求，当年南通四才子之一的顾怡生亲自撰写《卢夫人家传》，并由南通中学校长缪文功全文楷书，蜚声 大江南北的隶书名家黄祖谦亲题书名。

至今，尚有健在的当年通中学生，比如49届校友、如东栟茶高级中学姜鸿藻老师等著文怀念卢菊庵老师，说对他的教诲，尤为深刻，他的和蔼面容，至今仍历历在目。

家父在《江南好·通州好》100首词中，有一首是称赞伯父的，词曰：“通州好，啬公唤贤兄，少作丹青闲应时，晚攻文史邑称雄，播誉友师中。”看来并非过誉。

然而自古才子多坎坷。卢家世代在镇江业商，为避祸太平军迁来南通后，在今有斐馆一带开设“恒大厚”南货店大商号，据说仅栈房就有 100多间。但到祖父时，由于他厌恶经济，一心诗书，痴迷中医药乃至悬壶济世走四方，卢家商号从此一蹶不振。于是族人议决，送长房长子的卢菊庵进南通商校，希望他稔熟商贾之道，力挽狂澜于既倒。但是伯父无心于此，顾怡生撰写的 文章中用“殚精文艺”来形容伯父对丹青、文史的志趣和肆力精神。后来“恒大厚”负债累累。族中合资者为私利所诱，议决不清理，伯父力劝戚族停业整肃，偿还债务，毋作非义之人，遭众谤。他上书张啬庵师，时啬庵之兄退庵为总商会会长，师致信总会，说“书生可悯”，应为之解决使少受淹缠。伯父家庭很不幸，生二女一男，仅大女南强成长。

以上种种，从违心读商、被迫业商、商号破 产到亲友诽谤、儿女的过早殇折。加上国难深重，不断的精神上的折磨，造成他巨大的心灵创伤，沉闷忧郁愤怒。不过他并没有因此沉沦，而是寄情和渗透在他的画作上。他的山水画有着特殊的神韵和魅力，恣纵放任，酣畅淋漓，奇崛雄健，充分表现了心中的压抑和抒发不幸和不倔之气。他最爱临摹朱耷和石涛的画，且不时研磨对着它百看不厌，我想除为之欣赏和欲穷其技艺外，更因为是境遇相似心灵相通的缘故。

伯父有《菊菴文钞》一书遗世。约40篇文章 中，谈画的有9篇，涉及我熟知的当年南通画家 有尤无曲、顾永惍、顾大震及随伯父习画的学生 等。

伯父说历代大画家文士居多，他的画是文人 画。他认为画之为艺，聊以写胸中逸气耳。然而 作为一个文人画家，必须具备人品、学问、才情、思想四要素，“具此四者乃能完善”，伯父是以此标准要求自己的。一次张謇对着伯父母亲的画像，感叹伯父的贤明，说：“子贤不必尽由母，但是母贤必有子贤哉。”伯父还经常自己或带学生野外写生，强调作画的心手相应、神似和写师法造化在于造化变幻的玄妙和灵性，从中总能找到自己的心智和气韵。

卢菊庵早年在“恒大厚”破产问题上，坚持正义，竟遭猜疑报复，相互在报刊上打笔墨官司，持续发酵的结果使伯父怒气郁结于肝，于解放前 得黄疸不幸仙逝，年仅40余岁。家父悼词曰：

尘缘遽了，骨肉无多，曙后星留差足慰；

世变方殷，文章万劫，云间龙在亦何为？

其女卢南强，聪颖活泼，受业于名师陈鹤琴 教授，后任上海某中学校长。“文革”中，她因不 堪精神折磨和肉体摧残，含冤自杀。家中珍藏的 卢菊庵画作被洗劫一空。“文革”末，上海和家乡 数千人在市区灯光球场开大会为她平反昭雪，家 父在台上含泪陈词。

所幸卢南强所留血脉——卢黄、卢青及其后代生活在改革开放的今天，灾难和冤屈终成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