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惊悉殷恕姨妈去世的噩耗,这位103岁的离休老人寿终正寝。当年与她一起从南通姜灶港出发参加联抗的战友,包括我的母亲黄益龄,都已离世。我写这篇文章,表达对她们的缅怀之情。
一
我的母亲黄益龄,参加联抗时曾化名叫“张颖”,1924年出生于南通市。1938年,当日本侵略军将战火燃烧到南通时,沦陷区的南通中学更名为“公立中学”,分为男生部和女生部。在女生部就读的母亲,目睹国破山河碎的情景,与许多有志青年一样,内心燃起抗日的怒火。她受进步老师的影响,参加了进步青年组织的“读书会”。1940年,临近暑假时,为反对日本兵对学生强行体检,发生了一次全校罢课。在几次抗日宣传活动中,母亲都是积极分子。这年暑假,母亲被校方以“莫须有”的理由和不公开方式开除。在她的成绩单和评语中写着:“该生成绩虽佳,然举止骄傲,未免影响全体,下学期毋用来校。”
母亲被学校开除后,在进步老师指点下,写信给共产党领导的苏北敌占区“救亡工作团”,表达了参加抗日救亡的愿望。当年仲秋,庭前的大梅树枝繁叶茂,随着后门“吱呀”一声响,有人来到梅花树下,问:“请问张颖在家吗?”“在。”母亲口中应着,心中却想:“我不认识此人呀!”来人是一位高个子、身材匀称的年轻妇女,她有一双深陷、闪亮的眼睛,高颧骨,大嘴,宽肩,神情严肃,动作举止有男人的气概。她手中拿着一封信,自我介绍叫“殷恕”。母亲看过信激动不已。殷恕那不苟言笑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她调皮地眨着眼睛,两人立刻心领神会。
我的外祖父黄念先,本是大生一厂的工程师,日本军队侵占南通后,他出于不做亡国奴的心理,不再去上班,带着妻女回到了乡下。听见有人进院,便与我的外婆出来了解情况。殷恕与他们寒暄几句,便用眼神示意母亲出门。她俩在长辈眼皮底下走出了家门,那时我母亲十六岁。
二
殷恕原名夏瑞芝,出生于姜灶港的大户人家,后结识了进步人士许毅、罗立人等,逐渐萌生走出家庭、为国分忧的意识。这次,她受苏北敌占区救亡工作团姜灶联络站委托,到南通带领小她三岁的黄益龄,直接投奔抗日部队。她们来到姜灶港集合地点,这里已聚集了一批爱国青年。翌日,他们乘坐乌篷船,在运盐河上迎风而行。乌篷船在如东岔河靠了岸。岸上一位身穿草绿色旧军装的男子,用沙哑声音说:“你们已来到日伪势力达不到的地方!”大家立即欢呼雀跃。他是代表行将成立的联抗部队来接许毅同志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许毅曾先后担任苏北行署税务局局长、上海市税务局副局长、中央财政部计划司副司长、财政部经济研究所所长等职)。接着,她们随大家辗转来到了联抗部队司令部所在地曲塘。1940年10月10日,在曲塘镇北的大操场举行了联抗成立大会,殷恕和我母亲都成为联抗战士。
三
母亲和殷恕都在战地工作团所属的民运工作组工作。民运工作是共产党教育群众、发动群众、组织群众的重要环节,对曲塘这样的新阵地非常重要。她俩到群众家中走访时,后面跟着一群男孩子,一边起哄、一边有节奏地喊着:“女儿兵,女儿兵,女儿兵来了!”母亲看见这些男孩子对女战士如此不礼貌,心里窝着一股火,走访的积极性也严重受挫。殷恕却像是早就有思想准备,仍然拉着母亲继续走访。她看见母亲懒洋洋的样子,笑着说:“小鬼,闹情绪了?”又用大姐的口吻说服母亲:“这里的工作尚待开辟嘛!”母亲无话可说,跟在殷恕后面继续走门串户。有时,她们走进人家的家门,在学校里能说会道的母亲,在民众中却显得羞涩,不知如何开口。殷恕却很大方,进门就用她学得四不像的当地话,跟人家交谈起来,发现当地人能听懂她的话,就比画带说。在她们跟同志们的动员下,当地陆续组织起了妇女识字班、青抗会、妇抗会、歌咏队等。1940年底,我母亲被发展为共产党员。殷恕虽然各方面比我母亲成熟,但她知道自己出身资产阶级,经历相对复杂,应该受到更多的考验。后来,殷恕成了我母亲入党后发展的第一个中共党员。
1941年,刚过完春节,母亲便接到参加党员大会的通知。会上得知:发生了“皖南事变”,新四军数千人被国民党残杀;苏北的李长江投降了日寇。面对敌人大规模“扫荡”,联抗部队配合新四军与敌战斗,由驻扎转入游击状态,开始了艰苦的行军生活。行军期间,我母亲被任命为女生队的学习组长,殷恕为副组长。行军往往是夜行昼歇,歇息的时候,只能坐着打瞌睡。乡间路窄、河多,还经常在独木桥上行走。从小生活在城市的母亲,在下雪、下雨以后泥泞的小路上行走,不断地摔跤。多亏副组长殷恕,坚持带领大家前行。寒夜里,殷恕将自己从家中带来的被子,和母亲合盖。她发现母亲瑟瑟发抖的身体,烧得烫手,便搂紧她,说:“暖一暖,病就会好。”一觉醒来,热度退尽,母亲永远铭记着友情带来的神奇力量。在行军途中,部队宣布了“精兵简政”的决定。面对敌人的前堵后追,部队中的文职人员和年龄偏小的战士,被留在地方上“打埋伏”,母亲和殷恕都被列入“打埋伏”人员名单。一段日子后,母亲和殷恕商量去抗大,投奔新四军大部队。一位叫李洁的女同志,也决定跟她们一同前往。
在这期间,母亲屡次接到外公的家信,催她回家,后来一封朋友来信中说:“你母亲已沉疴不起,奄奄在床,你父亲被拉伕,精神失常。”母亲等三人便商定,在投奔新四军之前,先回家探望家人,大家约好,三天之后相聚动身。殷恕回家后,被丈夫纠缠,逼她从此待在家中,如果不听,就与她离婚!殷恕认为跟丈夫志不同、道不合,坚持走自己的路,同意登报离婚。她在约定的日子和地点,准时赴约,与李洁两人左等右等,不见我母亲的踪影,不免心急如焚,眼看天色已晚,两人只得先行离开。
四
殷恕来到盐城抗大,得知我的母亲并未到达,怕她以后不认识路,便写了一封信,寄给母亲的同班同学顾某,再由她转交给母亲。信上指明北上的路线和走法,并画了一张路线图。母亲收到此信时,已是1943年,部队早已转移,无法联系。两位朋友从此遭遇不同,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才互通消息。
原来,她俩分手后,殷恕奔赴新四军抗大五分校。但在1941年六、七月份,抗大五分校遭遇敌人轰炸,新四军伤亡很大。殷恕随部队在沿海辗转了几个月,才到达苏北阜宁,被分在文工团工作。1942年,日本侵略军对根据地进行“扫荡”,大部队边打游击边转移。反“扫荡”结束后,殷恕被留在阜东县委办公室,负责刻钢板、报道战况等,于年底通过了党组织对她的审查,重新入党,担任区联防主任。1944年整风运动时,殷恕受到审查,成为“重点对象”,她才知道,她给我母亲发出的信,成了她“通敌”的“证据”。这封画着路线图的信是从抗日根据地寄往沦陷区的,被查邮的同志记录存档。在被审查中,她渐渐弄明白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说明了信的来龙去脉。但这件事仍成了她的“政治疑点”,她一度被组织“限制”使用。1946年10月,殷恕经组织介绍,与一位共同战斗的同志结婚,不料没过几个月,她的丈夫在掩护战友撤退的战斗中壮烈牺牲,留下一个遗腹子。1948年,她在地委干训班工作时,又经组织介绍,与阜东县副县长张某结婚,生下了一个女儿。
当年,我母亲回到家中,看见父母安好,得知父母是因为思念和担心,虚构了信件内容,骗她回家的,一气之下她想抽身离去,却被父母反锁进屋内,错过了与殷恕等相约出发的时间。后来,父母以死相逼,她没能离家北上。假如殷恕的信能及时送达母亲手中,也许她会走上另一条道路。通过一段时间的抗争,她终于得到父母的同意,于1942年到平潮中学的高中部(平潮大李港天后宫旧址)就读。这年入冬后,校方让母亲所在的高二班迁移到朝西方向、穿堂风特别凌厉的宫殿厅堂上课,同学们抗议校方这种不顾及学生健康的行为,校方却不予理睬。这事激起了其他年级同学的强烈愤怒,成立了罢课委员会,与母亲同班的蒋镜吾担任罢课委员会主席。蒋镜吾本来担任学校伙食委员会的委员长,大家戏称他为“蒋委员长”,几年后成为我的父亲。他们打算到南通县政府请愿,但消息走漏,校方通过“和平军”到学校逮捕人,学生们便四散回了家。在此危急时刻,八名学生骨干由本校初三学生冯栋带领,奔赴新四军根据地,我的父母就这样参加了新四军。1944年,他们在被部队精兵简政后,回上海学习、结婚。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殷恕跟我母亲,以及许毅、罗立人等当年在联抗共同战斗的同志在上海相遇,大家互相交流信息,才得知一些联抗同志的消息,如张炎兄弟俩,都已经壮烈牺牲。殷恕和我母亲,也交流了各自的经历。殷恕在抗战胜利后,先后担任过盐城专区妇联主任、苏北行政区妇联秘书、江苏省妇联秘书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她担任过鞍山市委副秘书长等职。母亲则在精兵简政后与组织失散,跟我父亲一起在复旦大学就读。1949年7月,他们经由地下党领导的复旦大学学生自治会介绍,参加“青干班”学习,结业后,由上海军管会统一分配,一直在上海市教育战线工作。
2021年,我母亲在上海去世,享年97岁。当时在北京安度晚年、已经100岁的殷恕姨妈,生活虽能勉强自理,但除她的女儿外,对身边其他家人,记忆已经模糊。当她听到“黄益龄去世”的消息时,从轮椅上挣扎起身,说:“黄益龄在哪里,我要去看望她……”
谨以本文纪念殷恕、黄益龄等曾经把青春献给祖国的前辈们,以及他们在抗日战火中,建立起来的患难与共的真挚友谊!
(作者简介:南通市人大常委会研究室退休干部,二级作家)
联系我们
民意征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