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师范专科学校(简称“南通师专”)创建于1958年,1962年停办,1976年以“扬州师院南通分院”名称恢复办学,1979年恢复“南通师范专科学校”校名。我有三年教师岁月在南通师专度过,留下许多美好的记忆。
2016年7月,《雨花》杂志发表了我的散文《难忘三里墩》,有人说还没见人写过南通师专的回忆文章,这是第一篇。其实我之前在《三角洲》)(1990年第5期)写过一篇《洒向学生都是爱》回忆陆文蔚老先生,后来又在《南通日报》(2020年4月18日)写过一篇《诗一样的人生——忆吴宝善兄》,这《再忆三里墩》是又一篇了。
“12元饭菜票非吃下去不可”
当举国上下都在欢天喜地迎接国庆十周年时,我大学专科毕业来到南通市东郊三里墩南通师专,开始了我的教育人生。在教务处报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西河边的伙房领饭票,毕竟“民以食为天”嘛。会计是男是女、年龄大小都模糊不清了,毕竟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但记得清楚的是,放到我手里的是两张一斤粮票和12元饭菜票,以及一句厉声告知:“饭菜票必须当月吃掉,非吃掉不可!这是校领导的铁命令!为了保证大家营养足够,雷打不动!”
我不禁一惊,我专科出身,工资37元,寄家20元,伙食又12元,仅剩这么5块钱,只够星期天进城理个发、洗个澡、买本书,但后来的实际生活让我尝到了甜头,体会到这“蛮不讲理”背后的苦心孤诣。当时是国家困难时期,物资相当匮乏,一年到头食堂每天中午保证供应一荤一素,没听说有几个单位能做到,但南通师专能。我终于感到我是“投胎”到一块风水宝地了。
记得当年的师专四面是水,南面是一条大河,河上有木桥,过木桥就进校了。我们教师宿舍是一排平房,平房后是一大片农田,全用来种菜什么的,满眼绿油油的。我多次看见后勤处徐主任亲自卷起裤腿吆喝老牛耕田,在农田角落的猪舍里也常见到他的身影。这位来自军队的干部身上洋溢着中国农民的蓬勃活力,南通师专后勤搞得好他绝对是一位功臣。
赵景桓校长,留着齐耳短发,南通女师毕业生,终身未婚,把一生奉献给了江海地区党的教育事业。我几次看到赵校长坐在伙房门口小凳上和工友们有说有笑,手上剥着毛豆(青大豆)。我几次与同事们说起这件事,大家感到“不可思议”。在这些来自天南海北大学毕业生的印象里,大学的领导平时是很难见到人影的,更何况是在这么个烟火气弥漫的地方。当时提倡“瓜菜代”,即粮食不足用瓜菜代替。在我的记忆里,南瓜之类吃得不多,吃得多的是被科学家称为“植物肉”的毛豆。
第一学期结束,我回家过春节,母亲抓住我左看右看,看了又看,左邻右舍都说我:“脸上油光水滑的,养胖了!”
“把两年挂在嘴上”
姜斌书记也好,赵景桓校长也好,我都在芦席棚大礼堂里多次听到他们在报告中殷殷叮嘱:“我们在校时间仅仅两年,四个学期,两个春节再放个暑假一晃就没了,不好好充实自己,老话讲是误人子弟,今天是误国误民,所以今后我们也好,你们也好,都要把这个仅仅两年挂在嘴上督促自己。”
当时所有中小学校每学期都放一两个星期忙假,下乡帮助农民收麦子、摘棉花,所有大学都要下乡劳动,一下乡起码一个月。但是我在南通师专工作的三年中,我记得下乡劳动仅有一两次,而且都在附近的公社,早出晚归,回来照上晚自修,一课不缺。我在《南通日报》上还写过一组小诗,题名《夏收小景》,共四首,每首5句,我至今还保存着这张剪报。
那时经常停电,教师发煤油灯、白蜡烛,学生则集中到芦席棚大礼堂里,挂上几盏“汽灯”集体上晚自修。“汽灯”是从城里租来的,光亮雪白耀眼,比电灯更亮,发出“咝咝”的声音。我们教师也自觉下班辅导,从不肯耽误学生一节晚自修。平时一到晚上,教学大楼每间教室都是灯火通明,照亮了三里墩的半个天空。一次我从三里墩田野散步归校,迎面教学大楼的一排排灯火点燃了我的灵感,激情直泻。可惜组诗《做作业的时候,想想吧》(外二首)在《雨花》1964年9月号发表时,我已站在如皋中学讲台上了。
平时总有一些青年教师围在赵校长身边,像她的亲儿女一样,赵校长对学生更像对小孙儿小孙女似的呵护有加。她曾叮嘱体育教师:“尽量别让伢儿做大体力的运动,伢儿现在正长身体,营养又不足,多照顾他们点。”她有时不放心还到操场边查看体育老师上课。其实当时学生口粮有30斤,副食品市里有点供应,校里又有田又养猪,南通师专学生伙食并不差,比起我的母校强多了,就是南京师范学院的教师和学生在食堂也都喝过酱油汤。
南通师专的学生对领导的良苦用心也都理解,大都很听话,很努力,懂得珍惜两年时间多学点知识。记得我刚下班辅导时,学生读的书目、问的问题,就让我暗自吃了一惊。原来专署也好,市委也好,一致认为,改善南通现有的教师结构,必须在高考招生中特地留下一批优秀毕业生到师专学两年出来充实教师队伍。当然还有一批学习成绩好,家庭政治却不过关的,南通师专坚持不唯成分论,不歧视也不嫌弃,毅然录取进来。所以南通师专学生无论是政治热情、活动能力还是知识素养,都令我刮目相看。红色节日、市里比赛、校里文艺活动全都搞得风生水起,学生们的才艺展示几乎令人惊艳。我至今记得有两位男高音,一位如东的,一位市里的,天生一副好嗓子,唱功极佳。
“好好揪啊伙家!”
南通师专最让我震撼的是鼓励我们青年教师“成名成家”,这里不仅学习气氛浓厚,政治环境也很清朗,给人朴实、苦干、实事求是的感觉。新学期开学不久,在一次欢迎新教师座谈会上,姜书记就公开勉励我们青年教师:“时不我待,南通师专需要你们,快速发展的教育事业迫切需要你们尽快成名成家,提高教育质量。好好揪(南通俚语:‘干’的意思)啊伙家(南通俚语:对伙伴或相与共事的人的称呼)!师专靠你们啦!”姜书记身材并不挺拔,一脸朴实、憨厚、慈祥,他讲话很接地气,直抵人心窝子。这最后的“好好揪啊!”是地道的市井俚语,引得一片笑声,加一片掌声。后来“好好揪啊伙家!”一度成为我们青年教师的一个口头禅!
除去必要的党团活动,学校尽量减少不必要的集会活动,让我们集中精力搞教学。学校也不要求大家集体坐班办公,我们办公室里的办公桌上都落满灰尘,我们基本上都在宿舍里备课、写讲稿、改作业。学校体贴我们,相信我们,这样我们反而更加努力,因为学生满不满意是检验教师讲课的一把秤,任何懈怠和糊弄学生都会让你“挂黑板”下不了台。第二年,我们一起进来的就有几个老兄下放到中学里去了,而我自己明白口袋里有几把米,我只有靠业绩说话,靠学生的笑脸替我说话。
为了倒逼青年教师尽快成才,学校放手给我们压担子。第二学期开学初,我就接到一个新任务,与一位姓曹的老先生二人合作教“初中教师轮训班”的《文选与写作》课。这让我有点意外,因为我只是个“见习助教”(四年制本科生任助教,我们二年制专科生降一个等级叫见习助教),我第一学期只做辅导老师,第二学期怎么可能单独执教呢?老先生谦虚,让我先选讲课篇目,我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说:“老先生您是前辈,篇目理所当然您先选,剩下全给我好了。”
让我意外的是,中文科首届学生毕业前夕,中文科主任朱双六约我们三个青年教师在办公室见面。这位戴着水晶眼镜,儒雅的青年教师的“长兄”,话虽不多,但每句话都铁板钉钉。“二年级离校前还有点时间,学校想再给他们补充点营养,决定让严迪昌老师讲毛主席诗词思想特色6课时,陈根生老师讲毛主席诗词艺术特色4课时,吴宝善老师讲儿童文学或民间文学4课时或6课时。”主任在我们的名字后都缀上“老师”显得更加郑重其事。我开始几乎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严迪昌是南京大学来的,吴宝善是北京师范大学来的,都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而我是名不见经传的大学专科生,来人世报到也比他们迟两年,我“不好好揪”对得起这份信任和器重么?
为了加速青年教师成名成家,第二年中文科一下子送了4个人去南京师院进修。古典文学是史友兰,文艺理论是蔡宝铭,现代汉语是潘国琪,现代文学是我。相比之下,苏州师专、常熟师专、无锡师专、镇江师专、淮阴师专、盐城师专也只送一二人而已。我在进修期间随班听了朱彤教授一年的课,替他批改学生作业,周五晚自修还和他一起在办公室里接待学生咨询,另外自己还讲了四课时陈其通的名剧《万水千山》作为进修汇报。这一年,我还在江苏面向农村中学教师的刊物《语文函授辅导教材》上发表了5篇教材分析和教学设计,还有一篇《略谈鲁迅小说的语言》,那可是正儿八经的6000字学术论文,是由朱彤教授亲笔签名推荐发表的,我用了一个“小陈”的笔名,因为当年大家都是这么喊我的。进修回校,我就独当一面开设《写作》课讲了一年。1962年,国家推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南通师专撤销,我回到桑梓之地,开始了新的教育岁月。
可以这么说,20世纪80年代之前你走进江海平原上的任何一所农村中学,都可以找到在这里任教的南通师专毕业生。据我所见所闻,南通师专的毕业生后来在南通各级教育岗位上都挑起了大梁,不少成长为当地学校骨干教师,与南师、扬师、徐师的毕业生并驾齐驱,合力书写南通教育的灿烂历史,为“中国教育看江苏,江苏教育看南通”的今日辉煌贡献了各自的力量。
(作者简介:江苏省如皋中学退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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